強叔 ──紀念父親偷渡來港50年
前言
強叔來自大陸。喜歡撥花弄草、唱戲觀劇。年過七十,早已退休,弄孫為樂。
和無數上一代港人一樣,強叔有一段看似平凡,但絕不平淡的來港經歷。可能在大時代的發展變遷中,強叔只是其中一顆跳過浪尖的水珠,沉沒在風起雲湧的波濤裏,沒有任何引起旁人注意的光亮。但正是千千萬萬無數莫名的像強叔這樣的小水珠,才彙成了時代的壯闊長河。
2月21日晚上7點到10點多,三個多小時中,強叔向我複訴了一個又一個小片斷,驀然回首,一說就是五十年,時光如逝,但往事並不如煙。
片段一: 投奔怒海大逃港
“64年參加下鄉,65年派到農村,66年文革,……對!快50年了。 我是1966年5月偷渡到香港的。” 強叔淡淡然說。
1944年日本將近投降,二戰結束。在那片被砲火薰黑了的土地上,強叔在惠州出生。因為缺乏營養,以致先天不足,身體異常瘦弱。 “兩個弟妹都養不大啦! 又窮又餓! 十一二歲左右父母都相繼走了……”強叔直言要 “落香港”的原因很簡單: “既好奇,又想逃避貧窮,要找新生活。”
“從未試過生活好點嘛, 既然家人都死光了,了無牽掛,就想去闖下咯!”
“你一開始就由惠州直去香港?” 我問。
“不是,哪有那麼容易?我父母弟妹雖然走了,但我年紀還小,城裡有個三叔,我先去了廣州投靠他,但總有寄人籬下之感,時時不忘離開……。” 三叔是戲劇老倌,本有資財,但二戰過後,大宅被日軍洗劫,加上本性風流揮霍,強叔投靠他時已是家道中落,但三叔對這個“大哥唯一留下的血脈”又不能不顧念,就收容了他。但家境如此,人多口雜,待遇自然不好、三叔的女人和後輩對強叔少不了冷嘲熱諷,令強叔更加希望離開廣州,到外面闖一闖。
強叔在廣州一住三四年,其間跟著做老倌的三叔學習粵劇,“充當一下蝦兵蟹將,即是現在的臨記、跑龍套、龍虎武師囉。是很辛苦的,為保持身段功夫,我每天練上千下的掌上壓!但人在屋簷下,哪得不低頭?我投靠三叔,養育之恩嘛,當然要聽他的。但唱戲我確實有點天分,老倌們都讚我聲底不錯,當時認識了一個在廣州一起跑過舞台的,他的聲音可好了,三叔也誇他呢!他後來也來了香港,我們就沒有見過面了……,他取了個新名字,羅文……” 強叔一邊說羅文清晨五點就起來吊嗓子,一面出神。
強叔只讀過三年鄉下小學,但他認識的唐詩宋詞、讀過的古典名著勝過很多現在的大學生,原因就是寄居廣州期間,需要背誦很多戲劇腳本,從而了解很多古典文化、戲曲文辭,強叔說:“自知是鄉下仔,學問不足,閒時就得惡補,免得被人取笑,又拖慢了大夥兒進度。你只要有份演出,即使只是配角、龍套,都不能只唸對白,因如不懂背後歷史,演出來肯定死板無味,猶記得演一齣戲,做到什麼‘驪姬禍亂、重耳流亡’、‘介子推割肉、晉文公稱霸……’自己不懂得歷史,根本難以配合演出!——不懂就學嘛,我一有時間就叫三叔女兒——我堂姐——去幫我借書,什麼四大名著、古今集成、七俠五義、東周列國、唐詩宋詞,乃至外國翻譯的福爾摩斯……,似懂非懂的,通通在廣州的三四年間看遍了,就這樣我識了幾個字,知多了一些歷史。其時人人拿著《毛語錄》,我不懂政治,但跟我看的名著相比,根本一點不好看!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說‘好看’?亂說一通!肯定的是,共產黨之後搞到兒子批父母、徒兒鬥師父、爹娘不及毛主席親,是千錯萬錯、不能再錯的錯!我寄人籬下、受盡白眼,皆因我自幼父母雙亡、沒有機會受教育,但我都知道沒有父母哪有我?沒有老師哪有我?我多麼希望有父母和老師,我很心痛,64、65年後越來越亂、越來越錯,我更加想走……”
強叔最初為惡補識字、不被取笑而讀書,慢慢地養成讀書的興趣,也因讀書長了知識,明辨是非黑白、尊重五倫傳統,在他們這一代“大陸偷渡老粗”中算少見;數十年後,強叔的兒女走上語文和音樂教師之路,多多少少源自強叔的啟迪:80年代初,全港瘋魔於《愛在深秋》、《忘不了你》之時,他兒女每天聽的是《陽關折柳》、《劍合釵圓》;兒子二年級,強叔為他開講的第一部古典名著就是——《西遊記》。記得筆者三年級可以把任白戲寶倒背如流,五年級已經看畢四大名著,當時在小學朋友圈中說出來,皆被同學取笑“老土”不已。
強叔粵劇小生劇照 風度翩翩 約攝於1961年 時年17歲
60年代起,中國政治風起雲湧,紅色浪潮席捲全國,1962、63 “上山下鄉運動” 帷幕正式拉開——政治上的動蕩終於締造了強叔投奔香港的機會。
“我參加了知青的上山下鄉政策,同兩三個friend下放農村,我們選擇了中山縣,當然啦,中山近香港嘛!我們為到香港,經常鍛鍊身體——天天‘操水’!農務一做完,立即練習游泳——陸路偷渡因為軍警太多,關防嚴密,九死一生,唯一可以的是水路!”
“記得當時大概有300多人下放到中山,不少都是同一心思的。我們三人分派一間茅屋,每天跟隨農民耕種,自給自足。 我們原本打算用三年時間完成偷渡大計,豈料只是一年, 就去到澳門。年輕人衝動嘛,什麼計劃,什麼Plan到頭來都是廢的,我們只管衝!——但這全是用生命去搏、用生命去賭回來的……你看書讀報也知道每天多少浮尸在香港和澳門海邊發現吧?我實話告訴你,沉下海裡、葬身魚腹,永遠發現不了的,遠遠不止!”
強叔眼光閃爍,雙臂擺動,像是重演那一刻永誌不忘的下水禮。
“我們選擇5、6月初夏出發,決定先游過澳門,再去香港。爲什麽提早了行程?因為剛好有一個曾經偷渡但因中途太辛苦而折返的人在我們的下鄉小隊中,有了這個嚮導,我們就仔細向他問路,提前做好準備。” 強叔和兩個兄弟聽完那個“失敗的嚮導”的話後,不單沒有怕,反而擲下豪語:“你未完成的路段,我來搞定!”
“那是一大早——我們頭也不回,誓師出發!我們晨早從坦州上路,不知跨了多少座山、多少塊田,憑著一個信念、一道狠勁,攀山越嶺,走了很久很久…..累極之時,總會心生懊悔回頭之心……。”
“記得我們一行三人去到臥松山頂,前路茫茫,進退失據,一個兄弟開始擔心前行隨時生命都賠上。見大家信心動搖,我把心一橫,把身上所有僅餘的人民幣都拋下山!以示不成功、毋寧死的決心!”
破釜沈舟、視死如歸之氣慨,強叔今天已年過七十,重新說起,依然神采飛揚。
“我穿著一條爛波褲,又走過了很多小河、無數山丘,從大清早起行走到晚上十點幾。其實我們走了很多冤枉路,因為我們取道最偏僻的小路——要避開軍警嘛。大部分偷渡不成功的其實不是淹死海上,而是出師未捷身先‘捉’,未到海邊已經被軍警解返,所以我們情願辛苦走絕嶺小路。”
“走了兩天,不,三天?忘了,最後一晚,一入黑已開始迷路了,在荒山中出不了去,好似入左八陣圖,我從天上星星的位置,判斷應該已是十一點幾…….”
我打斷:“誰教你觀星辨時間方向?”
“超!你到荒山絕嶺真真正正混三兩個星期不就懂了嗎!靠幾萬種行山裝備、高科技、什麼‘鴨屎’(Apps)的香港‘死靚仔’行山,我叫這些‘玩泥沙’,你孤身去,零裝備,靠山吃山,自然會勁過孫悟空——吃飯要教的嗎?”強叔笑罵。
“記得當晚前無出路、乾糧已絕,我心裡害怕,因為就算行得出山,我們下一步就要游水,以我們現在已經體力耗盡,下水也是條死路。最後,終於走到荒山盡頭,聽到水聲,到了!不———才是開始。我們知道晚上潮漲,去澳門是逆流,就決定留在山嶺過一晚,歇一歇。”
強叔突然停下來,叫道: “哎呀!居然忘記說了,我們一行三人是我、國忠和阿協!主角名字都忘記交代,三人都是老鄉,從小認識,一起參加‘下鄉’的,哈哈!”
“我們三人在山崖邊等待日出,又冷又餓,綁在腰間最後的麵餅早已在過河時化掉,那晚是我人生中最難捱的一夜!我們三個大男人緊抱一起取暖。直到日出,黎明時候我們依稀看到山腳有大河,猜想河盡則入海,很興奮,大叫:我們走對路喇!”
“我們迅速跟住大河走,經過了紅樹林,以為河盡則入海,前方竟然是大山擋路,怎辦?說句粗口,什麽也不理,跳入河游囉! 原來大河很長,我們游了很久,幾乎虛脫,忽然眼前一亮—— 是光!國忠大叫:是澳門的燈光!”
他們三個以為 “望見家鄉”,燈光原來只是海中燈塔,他們只是游到河的盡頭,真正的河盡入海罷了。他們還要游過無涯大海方能抵澳。但年青的小伙子不理海峽多闊、水流多急、多少偷渡客在此永遠汨沉。
“兄弟!咱們衝!”
——就是這樣,投奔怒海、誓不回頭。
後記:
強叔:“我自少生活顛簸,沒有一個地方住超過七八年,搬家時候最簡單的處理舊物方法是:通通扔掉。但我至今最後悔扔掉的東西的就是當年的游泳褲!”
片段二:從澳渡港、扣押解返
“我們視死如歸,發狂向光處游!”
“不知游了多少個鐘頭,五個?七個?不知道。唉!國忠頂不住囉……他說要停一停,叫我和阿協先游,他大叫:我走啦!——到這個階段,你不撐下去就死路一條,我忍住眼淚,看著國忠墮後、下沉。”
“我腦裏一片空白、只管前衝。但再過衝多一陣,連我都撐不住了。我呼了最後一口氣——沒有希望喇,想放棄……我大叫: 阿協,你上吧,由得我沉下去……吧。” 說到這裡,強叔老眼似有淚花。
“幸好,阿協水性極好,他翻過身來,扶我一把,然後叫我游仰泳,即訓水遊背泳,我訓一陣游一陣,一有氣力就衝,一頂不住就訓水遊背泳,……如是者頂住一陣子,大概大半小時罷?但畢竟已經虛脫了,身體已經不由自主,狂濤一浪一浪狠狠的掩上來,心裡清楚必死無疑,人也就開始下沉,腦子昏昏虛虛的,隨水沉下,迎接死亡……。你們這些無經歷憂患的香港仔常常問:死前會想什麽?這根本是弱智的問題……死前?根本無力去思考啊!——你還有力量去思考,即還未需要死……。”
強叔停了下來,靜寂了足足一分鐘,我沒有把他“喚回來”,他的思緒停留在那一片浩瀚的大海、回味著那一口最後的氧氣。
“——呀!說到哪裡?哦!對、對,快死了,是死定了——我繼續下沉,口鼻全入水、立即窒息,突然,腳尖居然觸碰到東西!什麼來的?原來我下沉一兩米,腳可以著地!即是說,我可能已經近岸!我命不該絕,腳尖用力一蹬,回到海面,就是這樣我在鬼門關爬出來,不是,是爬上來!”
“腳尖著地時候怎樣的感覺?”我問。
“你問得好,到這個時候就有想法啦——不甘心!想求生!” 強叔這六個字聲如洪鐘。
強叔教子女跟別人不大同,一般家長教導兩三歲幼童都是首重禮貌和識字。強叔最要緊的卻是:游泳求生,且要泳術超卓。他的兒女在四歲已懂游泳,五歲已經可以獨自游畢2000米長途,這跟強叔的經歷很有關係。筆者四歲時跟強叔去海灘游泳,他帶著用水泡的我游到海中心的浮臺,我解下水泡,在浮臺顧盼自豪之時,突然背後有人一腳狠狠把我踢到海中心,就是這樣,不需資深教練、不用專業培訓,我自幼與大海為伍。到現在為止,他都是說:“不知道是那個混蛋把你扔到海中,這樣對孩童,真過分!嘻嘻!”
強叔繼續眉飛色舞:“既然腳下踩石,命不該絕,我不知哪裡來的最後衝勁,發狂向前,終於靠岸!那個速度應該可以參加奧運!哈哈!上岸的地方現在我都記得——澳門黑沙灣銅馬像。一上岸,虛脫,死攤在地,很久都不能動。那時好似是凌晨四點幾….游了多少個鐘頭?……”
“躺了好久,沿著樓梯拐上去,我們終於上岸啦!到澳門啦!歡喜不到一會,心裡就記掛住國忠……兩個成功,一個賠了。”
碼頭剛上岸,我們看到有搬運工人正準備開工。我們很怕,閃閃縮縮,想躲,豈料那些人第一句劈頭就問:“喂!你們偷渡的? ”
“我們喪家狗樣子,加上全身剩下一條破爛游泳褲,怎麼隱瞞?阿協只能硬著頭皮說: 是……各位大哥,我們立即走、立即走!求求你不要揚聲!”
阿協拖著我離開,我忍不住,回頭問最靠近我的工人:“大哥,我們兄弟落難……有無食的?——我都幾大膽,哈哈!”
原來他們都是紙品廠開夜工的搬運工人,我問完後,他就過去與同事說了幾句,我們心裡忐忑不安,阿協還責怪我多事,豈料工人們心地很好,給了我們兩碗冷飯,又遞給我們兩碗糖水補充體力——“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他們!是一生難忘的飯和水!你知道嗎?那一刻的飯和水啊!……謝謝大哥!謝謝!” 事隔幾十年,回想那一刻,強叔悠悠的面向遠方,真心向這位“大哥”說了很多很多次的“謝謝”。
“誒!原來工人們都是天涯淪落人,他們來自澳門‘走難同胞總會’,大多是國民黨人。送飯施水不止,還給我們一人兩元,太感謝囉,今天還是感謝著他們…”。強叔從小教子女受人點滴之恩,即使不能湧泉相報,也必須銘記一生,他每次說這個故事,都是那麼由衷。
“離開碼頭,我們有路就行,一直行到一間通宵食店,因為有錢嘛,嘻嘻,就買了一包香煙…...對!記起啦——叫“英皇牌香煙”! 邊抽邊行,直到天亮。”
強叔有一個名叫阿當、一個叫阿活的兄弟比他早到澳門,兩人打算天亮齊就去找阿當、阿活二友。只是到現在還不見國忠,相信凶多吉少,心中著實難過,但兩人又不宣之於口。
“我們只穿著一條爛波褲(游泳褲),錢無,鞋都無,怎去找阿活和阿當?” 強叔說,“都是阿協思慮周到,他說:“我們現在人鬼不分的樣子,未找到兄弟已被警察捉了,放心,我有錢!”
強叔驚訝地問:“你哪裡放得下錢?!” 阿協舉起左手,搖一搖、笑一笑,晨光下閃閃的——阿協把父母唯一留給他的銀戒指去金鋪熔掉,換了點錢,買了衣服鞋襪,他說:“錢財身外物、患難見真情。我們換回 ‘人’ 的樣子後再跑回碼頭打探,問問路,午後再去找阿當他們!”
“豈知走回碼頭途中,天有眼!天有眼!面前出現的是國忠,三個人開心到攬在一起!三個大男人,相擁哭出來,當年父母死的時候,我都忍住,沒有哭過,跟老天爺鬥命硬嘛,這次也哭了。原來國忠也是跟著燈光游,在同一個位置上岸,上了碼頭後,支持不住,虛脫倒下,不省人事,由碼頭的工頭大哥救醒,嗨!我們都算命大!” 國忠說,救我們一命、贈飯施水的工頭叫“方哥”。
“我們既然兄弟聚首,就乘勢回碼頭問恩人方哥有沒有工開。誰不知一拍即合,都是走難同胞的方哥告訴我們,前面地盤等人用!哈哈! 我們年輕力雄,當然一口允諾啦!我一到澳門做的地盤公司,我現在都記得名字,叫“利加道工程公司”! 我負責修馬路,有7元一日,是散工,算不錯的了,我很知足、很感恩。”
“有了錢開飯之後,當然要找住的。我們在關閘馬路一間舊豬欄租了三個床位。這樣,就算安頓下來囉。住豬欄,挺過癮,一般人難有機會住啊!那時候為什麼不覺得臭呢?哈哈……!”
強叔就是這樣,早上做苦力泥工,夜間睡舊豬欄,做了幾個月,算是粗安,但畢竟,去香港的心未死。
“阿協家裡有點錢,不到三個月,已找蛇頭去了香港,我就不行,因為找蛇頭偷渡要幾百元。當年幾塊錢散工一天,幾百塊,怎可能有?只能在澳門稍作安頓,再圖後計啦!”
就是這樣,強叔暫居澳門,畢竟修馬路人工太低,要儲到幾百元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所以,強叔主動出擊,到處打聽酒樓飯館的工作,因為人工較高,再者包吃兩餐,表現好的更有顧客“貼士”。總之,一切一切,都是爲了圓他的香港夢。
“在澳門留了半年,實在呆不住了!我和國忠及六個志同道合的兄弟共八人決定提前偷渡香港! 大陸過來是從鬼門關死過翻生,這次決不能再遊水,因為太危險!”
“但是澳門香港隔了個海岸,你們又不夠錢僱蛇頭,不遊泳怎麼過來?”我問。
“細路!游泳可以過海,撐船不可以嗎?!我們決定——先偷船,再偷渡!你猜猜哪裡偷?”
“漁民?”——“錯啦!一失手被漁家打死!再者,盜亦有道,不偷老百姓的衣食本錢!”
“艇家?”——“傻瓜!艇家艘艘有人住!更死!
“海邊?”——“癡線!海邊能偷的不是破的就是穿的!未出公海就淹死!”
“你這些香港仔,書生造反,十年不成!是水警基地!” 強叔罵道。
“什麽?你們去……水警基地偷船去偷渡?似拍占士邦電影。”我驚異的說。
“偷是偷,但不是偷警察的船,我觀察了三個月,發現水警署有好多被警察充公的船!全部扣押在基地。我們仔細留意。發現水警每晚12點交更,但他們都蛇王偷懶,11點半就走,下批接更的當然又蛇王,要12點半才到。 我們就把握這個一小時gap位,偷船!我記得我還慢慢揀選了條靚船。哈哈!”
“記得當晚橫風橫雨——我們故意選擇惡劣天氣出動,因為偷船更容易,但是,出海就更危險,也不管了!我選定了一艘,帶領七人,衝上去,然後八掌齊棹! 船乘風勢,一駛就駛到路環。今次沒有那麼笨,當然買了足夠的糧食、帶上厚衣! 免得餓死、冷死。”
“我們棹了幾個鐘頭,其實真的很危險!原來那時香港那邊已經掛起三號風球,公海風高浪急,我心想: 若這次又能大步跨過,以後都不再賭命囉……”
是的,強叔落戶香港後,為人非常謹慎,甚至膽小,或許與他當年“太大膽”有關。
棹了五個鐘頭左右,強叔一行八人在大風大浪下險抵香港。上岸點是長洲。
“終於來到香港,夢寐以求的地方,當然開心, 但,下一步怎辦呢?......先去找在港的親友?還是……不好了!我已經看到後面出現香港水警船!哎,好事多磨!” 一架大型反偷渡水警輪已經發現他們上岸,閃著紅燈,開了廣播,準備“迎接”他們。
“欸! 八個人最終當然逃不過,長洲又不是抵壘的地方,香港警察‘列隊歡迎’,我們豈敢反抗?我們給一網打盡,立即解返!”,
“失望嗎?”我問。
“當然失望,但失望卻不失理智,拘捕、扣押、遣返是一定的了,怨天尤人有屁用?!我非常冷靜,早就想到有機會失敗,所以深明遣返哪裡才是關鍵,我在澳門才呆了半年,沒有澳門身份證,而偷渡香港的肯定都是大陸人,我最擔心的是香港警察直接把我們押返大陸!所以,我叫了一眾兄弟臨行前預早在澳門打了支防疫針!哈哈!”
“一張針紙,至少證明我們來自澳門!”
“你也不是一般血勇、滿口理想的年輕蠻牛!”我笑說。
“最好笑的是他們七個傻佬慌了手腳,不停向香港警察說的:我們是澳門人!我們是澳門人!”強叔大笑說“你說有屁用?所有坐牢的都說自己是無辜的嘛!哈哈!我拿出針卡,有澳門醫院和政府蓋章的,然後把自己在澳的住址、工作說得頭頭是道,搞定!”
原來強叔卻甚有遠見,他在澳門也可以拿身份證,但他調查過,法律規定如果拿了澳門身分證就不能拿香港身分證,所以他寧願做無證人士,都不放棄到港機會。這點,他從踏出廣州一刻,始終堅持。
“香港警察當然沒有立即把我遣返,要落案登記,大堆手續,我在香港監倉關了兩晚,回到澳門又鎖多兩三晚,幸好澳門司警沒有查我偷水警基地的船,否則至少關一年半載,嘻嘻!住在監房幾晚也不錯,和一班獄友下下棋、聊聊天。又有飽飯吃,時間很快就過。出來之後?知道來港不能單靠蠻力牛勁,要用腦、更要用錢,那當然是先找工作,開飯、儲錢!”
“目標既然明確,我去了一間小型茶樓做侍應生。月薪是25元。早上四點多到晚上十點,那時真的很辛苦。我知道一定要找好的工作門路,於是我就寫了封信給廣州的三叔。三叔一直不知道我想偷渡香港,我刻意不讓他老人家知道,是什麼原因?因為心裡很掙扎、很複雜。”
“當天知青下鄉、投奔怒海,沒有告訴三叔,我是一早就離家出走的!因為心裡也有怪他對我不好,但幾經磨難,人成熟了,也想開了,大家生活也艱難呀,我雖然是他死去大哥一家剩下的唯一血脈,但他有大口人要吃飯,也難怪他嘛……所以,偷渡澳門之後偶爾寫信給三叔。但牛脾氣的我只是草草幾句報平安,始終都沒有寫回郵地址;但今次遣返澳門,我終於寫了,並詳細點告知三叔我的近況。做粵劇老倌的他人面廣,他知我辛苦,托了一個住在澳門叫盧其的朋友介紹工作給我。盧其介紹了我去鑽石餐廳打工,聽名字就知道比較高級的冰廳,我工作非常賣力,不久,盧其弟弟盧啟介紹我去了一間高級粥店做侍應——這粥店是當時有名大店,達官貴人去的,一般粥店一碗粥賣3毫,這裡賣7毫甚至一元!我的人工是調升到90元一個月!一般相同工種只是50至60元一個月。我工作依舊用心、賣力,永遠不Say No,除了吃飯就是全心全意工作兼學廚藝,不久深得大廚及老闆娘喜歡,老闆娘更讓我住在店鋪的閣樓,我這樣等於24小時全天候工作,一般斤斤計較的朋友說我傻瓜,但我不知多麼高興,一來不用再住豬棚,二來老闆包我三餐,我可以全力存錢,我很知足。相反,很多偷渡過來的兄弟,可能在大陸壓抑太久,也可能因為他們根本從未接觸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多抵不住引誘,一到澳門,聲色犬馬,黃賭齊全,連原本去香港的初心,早拋到九霄雲外了。”
“我埋頭苦幹,一個月後就加人工,加到100元!那年中秋節我備了點錢,買了兩枝啤酒和一盒月餅送給碼頭工人──那個在我上岸,對我有一飯之恩的大哥和地盤工人。受人恩惠千年記嘛!我知道三叔家境和身體都大不如前,所以有時也寄點錢給三叔,讓他開心一下,現在輪到我寄錢給三叔,幾威風!畢竟我爸媽早死,三叔照顧我好幾年,做人知恩要報,飲水思源……”
強叔講舊事、愛邊述邊訓,從小到大都是兩條:飲水思源是第一;工作時用手用腦不用口是第二。說實在,兩條 “家訓” 對我影響很深。
“不得不提,高級粥店的大廚叫候德雄——我的師傅。他廚藝很好,是老闆娘契仔。還有,他是澳門賭檔混大的,賭術極精。他很喜歡我, 一次他語重心長告訴我: 強仔,師傅我精於賭,但十賭九騙,你千萬不要賭錢!在澳門,被劈死的賭仔多過你們偷渡淹死的!他拿出一副牌子,叫我跟他玩幾手21點,我跟他對賭,我抽18點,他就19點,我21點他就Black Jack,嚇死我!所以我印象很深,也很感激他,因為我內地偷渡來的兄弟來到澳門這個大染缸,生活稍定,就好滾爛賭,我有時都會聽他們去賭檔玩幾手,但聽了師傅的話就深以為戒——他對我影響是很大的,他親授我的廚藝也令我將來在暴動年代的香港找到一份學徒工作。”
片段三:擁抱投入 根生香港
強叔在粥店做了一年多,吃住在店,賣力勤奮,沒有請過一天假,深得老闆及大廚喜愛,曾經想過不如在澳定居,但午夜夢回,念茲在茲的始終是那個道阻且長的香港夢。一日,強叔收到廣州的三叔一封信。信中說三叔的女兒——即強叔堂姐——去年已嫁到香港,現已安定,加上肚裡有了孩子,想找一位信得過、能下廚的親人幫忙照顧,強叔與堂姐向來姊弟情深,強叔在廣州寄人籬下之時,照顧他最多的就是這個姐姐,強叔赴港幫忙照顧姐姐和未來侄兒,時機正好。三叔說,已經知會女兒及女婿,待時機成熟,幫強叔找信得過的蛇頭偷渡香港。
“所以我一直感激堂姐及堂姐夫,雖然姐夫私德有虧、也已經離開人世,但我還是感激至今。當年偷渡要800元以上!服務好、業績佳的更貴!我辛苦儲了一年多才得三兩百塊,姐夫他們幫我出了一半,那年到香港是…….1966年5月! 嘩, 五十年了! ”
強叔又在悠悠出神,半响不語。五十年來,在香港的點滴像一下子湧上心頭。我打斷他問:“偷渡蛇頭也有分服務好、業績佳的嗎?”
初來香港
長髮大領
香港時尚 約攝於1967年 時年23歲
“當然有!我這次選用的是差不多收一千元的‘頭等直航機位’——澳門上船,無需換乘,直達在深水埗避風塘,一點不擔心什麼去錯長洲、什麼抵壘政策,我是直航市區!蛇頭更提供一條龍服務,他把我送到荃灣堂姐家才收尾數。當年的人,盜亦有道、全套服務!臨走還請我抽根煙,是‘總督’牌,他說,香港最大是鬼佬總督,抽煙當然是抽他媽的‘總督’啦,哈哈!” 蛇頭還問我,他服務好不好。誒!我為了偷渡來港死過幾次,又坐個兩地監牢,簡直不敢相信偷渡可以這麼‘舒暢’,當然大讚他的服務!”
臨走前,他說:“如果還有老友要來港,記得關照!我雖然收費高,但信譽好!有些似現在的托運廣告,什麽——使命必達,哈哈!”
“香港抵壘政策很怪,只要偷渡到了市區就安全。但畢竟我和堂姐還是擔心,所以躲在荃灣一段時間,堂姐夫是管理賭檔的,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收到風聲,知道警察打偷渡放鬆了,就立即帶我申請身分證。1966年,不尋常的一年啊,欸,老毛搞文革搞到中國水深火熱,香港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67暴動前夕,百業蕭條,我根本找不到什麽工作,就幫姐夫看看賭檔,替人寫馬欖、劃狗仔票,但我還是記住師傅候德雄大哥的話——我不賭。做了三幾個月,姐夫說我為人太老實,不適合做偏門賭檔之類的工作,叫我學門手藝。我心想,學什麼好?我有什麼專精?人生第一次面對‘擇業’問題。我跟過戲劇老倌三叔和廚司候大哥,只是懂得唱大戲、煮兩味,不如就做這兩門?但家姐說:唱戲朝不保夕,現在百業蕭條、人心惶惶,哪有人有心看戲?加上學藝不成三大害;做廚房嘛,食肆生意不好,我又不是西廚;熟食、粥品始終算不上專門技能,無用。” 強叔以為來到香港就會好,但事與願違,還是他常說的那一句 “哪有一個地方一定會把幸福給你的?香港只是沒有大陸的批鬥、禍亂而已,要幸福,自己爭取唄!”
強叔自己沒太強主見,但勝在聽話、敬業,甘於從低做起,最後由家姐拍板決定,堂姐說:“新時代處處講電器化,連廚房都改用電飯鍋,不如學做電工,有政府牌照、有專業認證!香港越來越電器化,學電有前途!” 就是這樣,堂姐和姐夫介紹了強叔去當電器學徒。展開了他日後三十多年直到退休的‘電緣’。
強叔家姐真的沒有看錯,強叔有專業的電牌後,憑著努力和人緣,入職大公司中華電力,然後適逢60年代末香港騰飛,70年代中期港府決定建地鐵,他就順勢去了地鐵做架空電纜,做到退休。強叔常說:“真的想也不敢想啊,我這個目不識丁的大陸仔,真的要感謝太多人了,謝謝中電、謝謝地鐵!”
“我在荃灣德華街電器鋪學師,老闆給我20元一個月,還要克扣10元做學費,全靠家姐津貼幫補才可過活。其實我有飯吃就可以,工資少無所謂。豈不知學不到半年,老闆娘要生仔,店鋪無人煮飯,老闆問誰人懂得煮飯。我毛遂自薦說我做過一年多粥檔熟食,應該可以。一煮之下,眾人讚好。老闆滿意,立即加我人工!我主要跟老闆的姪兒鄧強學師。我同鄧強亦師亦友,感情很好,我們都叫阿強,親如兄弟,所以別人都叫他做 ‘大強’、 叫我 ‘細強’,首次覺得在這裡有親人、有朋友,很開心。我也主動融入這裡的生活,學講地道的香港粵語,我開始感到——香港是家了。”
“好景不常,67年暴動後,我無工開,日日望天打卦,或者做做散工。幸好大強在1968年入了中華電力公司。他也把我推薦進去,這是我一生重要的事業轉捩點。我當時的職位是 ‘半熟練技工’。誠如家姐所說,香港60年代末飛快發展,對於電工專業的需求甚大,我主要做架空電纜維修,邊學邊做,勤勤懇懇,一做就11年。升了個‘熟練技工’。雖然人工不高,總算三餐溫飽。我很知足啦!”
“中電期間,我認識了工廠妹女友,這段婚姻之所以成功也好像偷渡般波瀾洶湧,這裡不說了。我76年結婚,77年有孩子,直到78-79年是我人生工作第二個轉捩點──就是轉到MTR (香港地下鐵路公司)工作。為什麼轉? 欸!其實我不想,中電做其實是很不錯的,夠穩定,原因是我結拜大佬——大強在中電做架空電纜維修是失足跌死了!架空電纜這份工極危險,爬上百米高空修理幾十萬伏特的高壓電纜,我也曾被電暈,死過翻生一次;況且,最危險的是,颱風暴雨時一定要出動,搶修電纜……”。
“我已經不再是爛命一條,而是仔細老婆嫩,哪能不顧忌?記得1977年大仔出生,年底香港遇到猛烈暴風,我搭建的木屋,一家三口居住,一夜之間被狂風洪水捲走,我安頓好妻兒到荃灣避難中心後,深夜還要趕去搶修電纜,妻子擔心難捨的眼神,至今不忘!(此事詳記於另一文章《歲月“樓”情——回首安置憶童年》一文)那時的我覺得,這樣工作是不能長做了。”
“適逢當時香港最大基建——地鐵,進行得如火如荼,有熟人推薦,我就入紙申請,很快就聘請我了,1980年4月1日正式入職地下鐵路,一做又20年,直到退休。這亦正是香港騰飛最快、跌宕最多的20年。”
“我的人生,有三個重要階段:一、偷渡,見證暴動、蕭條和騰飛的香港;二、離開大陸、根生香港,娶妻、生子、置業;三、事業,一生兩份主職均與“電”為伍。我到現在都掛在口邊,我最感謝的、最愛的,就是香港、太太、中電和地鐵。” 三個鐘頭的對話,強叔說的最多的是“謝謝”——也是他們這一代(第一代騰飛下的香港人)努力不懈、知足感恩的寫照。他之所以“愛”香港,從來不是因為港府給予過他什麼,也不只是他的落地生根,而是他與香港共同度過的甜酸苦辣的真切經歷,用現在的說法是:同理念、共命運。
“入到地鐵真的夠運,荃灣線工程最浩大,要打通香港、九龍和新界,所以需要大量人手,我亦很努力工作,從不言倦,入職合約$1400元一個月,比我在中電的人工低,但誰不知一上班政府就批准地鐵調整員工薪酬,加到$1700元一個月,三百元在30多40年前是不少數目,即是加了兩成人工!很快就超越了中電的金額。當時職級是M3,仍然是舊銜 ‘熟練技工’。記得入職不久,上司問我能否假日去深圳幫大陸政府做電纜基礎建設——說是搞深圳特區的重要供電項目,深圳人才不夠,想借香港技術,我回去跟老婆商量,老婆立即支持我,她說:‘細女剛剛出生,我們更需要錢才可盡快搬離安置區,況且多做兩天,只是三個月,多賺些錢,值得!家裡的事,不必管!’我老婆永遠比我有‘大局觀’,是我永遠的‘大後盾’。連續三個月,我週一到五就做香港地鐵,週六日就上深圳鋪電纜,每天做14小時,無放過一天假,三個月試用期轉眼就過,我緊張能否通過試用期,豈料老闆說:“細強,你要再過試用期!”
“什麽?解僱你?老闆對你表現懷疑?” 我問。
“我最初都驚,是否深圳項目做完就不用我回去地鐵?還是我表現不佳還需要再觀察?原來通通不是!老闆把我在試用期滿後立即升職半級到副組長!因為升級,所以要再過試用期咯。半年後,荃灣線彌敦道工程竣工,我又收到老闆的信——竟然再升一級到M4組長。一年後做好油尖旺幾個大站的工程。老闆把我再升一級至M5。1982年完成荃灣線所有工程後升到M6,1984年升M7,即高級Supervisor,直至退休。大嶼山機場線是我退休前得意之作,也算見證了地鐵的開山與成長。嗨!我得鋪牛力,只是來自大陸的一名老粗,讀過三年鄉下小學,英文又不懂,算是奇蹟了,還是那句,飲水思源,多謝地鐵眷顧、多謝老婆在我常常返夜班的時候打點一切…多謝香港…多謝…”
結語
與其說強叔是奇蹟,不如說是香港的奇蹟、是上一代‘內地客’變‘香港人’咬緊牙關的勤勞和融入的碩果。強叔奮鬥史可說是香港的這50年由一窮二白發展成國際都會的寫照,正如開首說,千千萬萬無數無名的水珠,成就了這耀目的東方之珠;緩緩點點的涓涓細流,匯出翻湧的江海、璀璨的風華。
後記
香港近年的問題,從強叔的經歷,應該可以得到啟迪。啟迪是什麼?筆者無需圈點,讀者自擬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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